迎國慶60周年征文：歲月是不能復(fù)制的蛋殼

　　歲月是不能復(fù)制的蛋殼

　　----故鄉(xiāng)往事60年

　　今年陰歷初九是母親三周年忌辰。我們六兄弟幾經(jīng)聯(lián)系，商定從不同地方在同一時間回鄉(xiāng)祭祀。從沈陽回老屯，我選擇的是走沈哈高速路。早上，我簡單的洗過臉，沈陽天已大亮，我看看表剛好是5點20分，就出發(fā)了。輕車熟路，不到九點，車到長春市，感到有點餓，下了高速路，見服務(wù)區(qū)有一家飯店，我就走了進(jìn)去。我吃過飯，又出發(fā)了。

　　下午一點，我回到了老屯。我家是自然災(zāi)害那年從五家子鎮(zhèn)搬來的。這里原是我外婆住的村子。外公去世早，我沒見過外公。現(xiàn)在老屯只有二弟還在這兒住著。他本來想到縣城去買房，我說：你要走了，在這里咱家可一個人也沒有了，老房這塊地方，可是父親，還有母親領(lǐng)著我一鎬一鎬開起來的。他就和我商量，能不能在老宅基地，蓋房子？我權(quán)衡再三說：“你如果不蓋，我蓋，等我退休后就上這兒養(yǎng)老，這兒空氣好，還有這么大一處園子，我自己種點地，這可是純綠色，沒污染的。”后來二弟把自己的房賣了，把老房扒了，蓋了現(xiàn)在的新房，按城里住宅標(biāo)準(zhǔn)，安裝了上下水道，安裝了抽水馬桶，還安裝了土暖氣，住著十分舒適，去年回家時我去城里買了太陽能熱水器，解決了洗澡問題。

　　我到了二弟家，兄弟們立即圍上來。我說，明天就是母親的忌日，都準(zhǔn)備好了嗎？二弟說：“都準(zhǔn)備好了。”三弟說：“我們商定明天六點出發(fā)，你看怎么樣?”我說：“應(yīng)該六點出發(fā)，得早點。”

　　第二天，六點準(zhǔn)時出發(fā)了。表弟楊萬輝開著他的拖拉機(jī)，拉著我們走在鄉(xiāng)間的土路上。表弟駕駛拖拉機(jī)的技術(shù)十分嫻熟，盡管道路坑坑洼洼，可是他義無反顧，勇往直前的駕駛著拖拉機(jī)左沖右突，讓我感到他手里好像不是拖拉機(jī)，而是匹剛剛訓(xùn)練好的一匹野性十足的野馬。現(xiàn)在外婆家，也就剩一個后人住在這里了。大舅楊繼發(fā)是在解放戰(zhàn)爭遼沈戰(zhàn)役時犧牲的。大舅犧牲那年，外婆接到烈士通知書，一夜頭發(fā)就白了很多。第二天就到兒子走的那個路口站著，屯里人見了問：“楊大娘，你站在這里看什么呢?”外婆說：“我等我大兒子回來呢，他立了戰(zhàn)功了！”好多人聽了都跟著難過。就這樣，她一直在村口站了三年，也沒等到兒子。后來有一天，村里有一個叫周大先生的，對他說：“楊大娘，你兒子在戰(zhàn)場上犧牲了，不能回來了，我兒子和他一樣，也犧牲了，回不來了，回家吧，別等了。”外婆說：“犧牲了，不就是立戰(zhàn)功了嗎？怎么就回不來了呢？”周大先生說：“犧牲了，就是為國捐軀了，就是死了，人死了，就不會再復(fù)活，怎么能回來呢？回家吧，這大冬天，天這么冷，站在這雪地里凍壞了怎么辦？”聽周大先生這樣說，她好像明白了，從這一天起，就再也沒到路口去。

　　在我的記憶里，外婆是一位剛強(qiáng)的老人。聽母親說，老人先是沒了丈夫，接著大兒子陣亡了，再接著小女兒，已經(jīng)許了人家，在談婚論嫁的年齡得了肺結(jié)核也走了。這些都沒壓垮老人。在我小的時候，外婆很喜歡我。在母親生二弟弟的時，她過江來照料母親，走的時候，就帶著我到江南來了。那一次住的時間比較長，從春天一直住到夏天。外婆十分樂觀。她教我唱民歌，還帶我到江邊去玩，有時候也領(lǐng)我到山上采藥，有防風(fēng)、柴胡、地黃、百合、白頭翁、大薊、艾蒿，等等。柴胡又名驢馬錐。在這些藥材中最屬它長得別致。細(xì)長的枝莖上長著細(xì)小的葉子，綠油油的。我一邊跟著挖，一邊還認(rèn)識了很多別的植物。在我的印象里，她總是朗朗地笑著。有一次我說：“我要和幾個小朋友去打鳥。”外婆說：“你呀，你打不到。”我把這話對幾個小朋友說了，他們說：“我們今天打的鳥都給你。”到了晚上，我果然一只鳥也沒打到，小朋友們把他們的鳥分給了我，有好幾只還活著呢。回到家里，外婆說：“沒想到你還真打到了，這活的就放了吧。”我說：“我有點舍不得，外婆說放了那就放了吧。”接著她告訴我鳥是不能打的，這鳥也跟人似的，少了一個，家里沒準(zhǔn)誰還等著它回來呢。自此以后，我再也沒去打過鳥。我有三個舅舅，兩個姨姨。大舅叫楊繼發(fā)、二舅楊云閣、老舅楊繼坤。我始終也沒有搞清楚二舅的名字怎么沒有相同的字，而老舅的名字，卻和大舅中間的字是一樣的。我這樣想著，車早已出了村口，走在村后的土路上。二舅楊云閣和舅母孟氏的墳就埋在路邊。我看了后對大家說：人間許多事情回想起來真的很有意思，是巧合呢，還是冥冥中有一種安排。那年正月二舅不知為什么，一定要去北大荒，在離開屯子的時候，我當(dāng)時正好在外婆家，和母親坐在車上。那時外婆還活著，二舅趕著馬車，當(dāng)時二舅媽見車走在這里，非得要下車走，二舅就把車停了下來，二舅媽從車上跳下來，我看見她在壟臺上，一腳挨著一腳在壟上踩著，二舅媽一邊踩還一邊笑呵呵地說，這是我家土改分的地，現(xiàn)在搬家走了，再也踩不到了，我再踩一遍格子吧（農(nóng)民種谷子，要在播種的地方一腳一腳踩實，不透風(fēng)，才能保證種子發(fā)芽，農(nóng)民管這道工序叫踩格子）。在車經(jīng)過五家子鎮(zhèn)的時候，我和母親下了車，外婆一家就繼續(xù)北上了。誰稱想這一家去了北大荒，第六年二舅媽得了克山病，沒搶救過來，死了。母親收到電報后，到后山上，望著北方哭的死去活來，我去把母親從山上拉了回來。舅媽走后，留下了兩個女兒。二舅媽去世后，二舅說啥也不在北大荒住了，就又搬了回來。兩個表妹是母親一手帶大的，直到結(jié)了婚，才離開母親。那年他兩個女兒給她父母選墳地，誰也沒告訴她倆上哪選，她的女兒們居然選在了當(dāng)年她媽媽踩格子的這塊地方。我一邊說著，車一邊快速的跑著，不到七點就到松花江渡口了。這里小時候是我母親回娘家經(jīng)常帶我經(jīng)過的地方。過去這里只有一條小木船，現(xiàn)在是鐵殼機(jī)動船，馬力大，荷載量也大，我們一行十幾人上了船，拖拉機(jī)也上了船。出發(fā)前本來想把轎車也開過來，弟弟說路不好走，現(xiàn)在看來幸虧沒開車過來，這江灣的路，車轍高低起伏真是沒個走。

　　過了五家子鎮(zhèn)，往西走不多遠(yuǎn)就是墓地了。我家太爺?shù)臅r候，住在江北五家子鎮(zhèn)里。1912年祖父和太爺逃荒從山東來到了這里，在西菜園開出了38坰地，后來老家來人多了，他就把地分給了那些從老家逃荒來的難民，后來這里自家只剩下四畝菜地。他失去土地后，就到鎮(zhèn)子里賣菜。他會袖里吞金（一種速算方法，把手藏在袖子里，計算得數(shù)），好多人都愿意和他做生意，不僅是他的價格合理，大多也是為了體驗這種神奇的數(shù)學(xué)運算。他的生意做得特別好，但他不攢錢，常年養(yǎng)著很多閑人，多的時候達(dá)四十多人。我就記住他一句話：我這一輩子什么也沒攢下，就攢下了這些人。他自己到解放的時候，因為沒有多少土地，也就成了貧下中農(nóng)。土改的時候他是農(nóng)會干部，他負(fù)責(zé)的一條街，沒死一個人，他從槍口下救下了好幾條人命。我家鄰居艾家叔侄倆在街里開了一家飯店，挨批斗了，有人說：“拉出去斃了。”爺爺說：“不該斃。”解放軍的夏司令問：“為什么？”爺爺說：“他們也沒有血債，也沒欺負(fù)過誰，就是一個做飯的，把他們斃了，在這街上，以后誰給我們做飯吃呢？”夏司令說：“放了。”爺爺常說：“吃虧就是占便宜，我要不是早些年自己把地分了，也成了地主了，還不知土改時怎么批斗呢？”后來，土改的時候，這四畝地也留在自己的家。這處菜地的地頭剛好有一塊天然的林地。太爺去世的時候，埋在了這里，爺爺去世埋在了這里，父親去世了，也埋在了這里，母親去世當(dāng)然也就埋在了這里。我父親兄弟四人，二叔讀完書后，去了新疆，三叔在糧庫因[本_文_來_源_于_我_的_學(xué)_習(xí)_網(wǎng)http://Www.GZU521.Com]工作調(diào)動離開了這里，老叔后來去了烏伊嶺當(dāng)了一名警察。現(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沒有親人了。為母親祭祀的時候，表妹哭得十分傷心。我本不想在弟弟面前示弱，讓他們看到我的哀傷，可是當(dāng)聽到她們的哭聲后，還是忍不住落下淚來，竟然像小孩子似的淚如雨下，白亮亮的淚珠兒，滾落下來，掉在地上。忽然，有一個小旋風(fēng)刮到我的面前，消失了。我想可能是母親來看我了，不讓我難過。我想起母親也想到了父親在日時的情景，兩位老人是多么的可親可敬啊！可是，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我心里還是十分難過。

　　父母在世時，我?guī)缀趺磕甓家�回家去看望他們。有一次，我回家的時候，剛好是中秋節(jié)，家里放了很多月餅，都是晚輩們送的。父親胃不好，我看見父親不愛吃飯，猜想一定是吃月餅吃的，就問父親是不是吃月餅了。父親說：“我只吃了一塊就這樣。”我和母親說：“這月餅是最不好消化的。”母親說：“在你們小的時候，我一過端午節(jié)就開始一分一分的攢錢，到了八月節(jié)前，也就攢夠了給每個人買一塊月餅的錢，就到供銷社把月餅悄悄買回放起來，你爸最喜歡吃月餅的，見買月餅回來了，就說，先把我那塊給我吃了吧，過節(jié)的時候，我就不吃了。我就拿給他。可是到了過節(jié)這天，我也不能看著你爸爸沒月餅吃，我就把我那塊月餅，送到你爸的手里，說，我多買了一塊，你吃吧，然后我就躲到一邊去，看著你們吃月餅，一連持續(xù)了五、六年，都是這樣。現(xiàn)在生活好了，這月餅多了，誰知道，人也老了，喜歡吃也吃不動了。”我最喜歡聽母親嘮這些家常了，平淡中總能讓人品出一些往事的滋味。

　　歲月是不能復(fù)制的蛋殼。它所盛裝的飛翔，早已遠(yuǎn)去，留在心底的只有這記憶，我無法再去復(fù)制它。每當(dāng)我想到離世的父母，心里常常十分難過。盡管我們誰也不想讓老人離去，可是大自然的規(guī)律是誰也抗拒不了的。祭母回來的路上，大家一直沉默著。我看著江水，還像過去那樣慢悠悠的流動著，只是瘦了一些。人生常常有許多無奈，是無法排解的，只要想明白了，就會感到就像這江水，是無法留住的，只有讓它悠然流去，也就自然輕松了。

　　晚飯后，我和弟弟們到外面去散步。去年村村通工程時，這里也破天荒修起了公路。我們弟兄六人沿著新修好的鄉(xiāng)間公路，向東屯走去。村里人看見了問長問短的，我們就和他們打招呼，握手、問好。在去東屯的路上，三弟再次談到母親。他說：“老媽活著的時候，做的菜真好吃；尤其是扒雞蛋，十個蛋放十一蛋殼水，拌上一點切得細(xì)細(xì)的肉末，在鍋底放一點油燒開，然后再把雞蛋放在鍋里，把鍋蓋一蓋，把灶坑里的火一拔啦，就不用再添柴火了。過十五分鐘后，打開鍋，焦黃，油汪汪的，顫巍巍的，再用刀像打豆腐似的打成方格塊，那濃濃的蛋香，真是又好看又好吃。”

　　這時我們剛好路過王樹仁的家門口，弟弟說：“王樹仁的弟弟王樹義，和我們家關(guān)系一直很好，每次上我們家來，老媽都給他做扒雞蛋吃。王樹義那人多好啊！可惜被雷擊了，才30多歲就走了。衛(wèi)德增的父親老衛(wèi)頭，有時到家來了，爸總是留他坐下來聊天，留他吃了扒雞蛋再走，那時吃的困難，老人熬啃得瘦的皮包骨，老父親也是有意讓他改善一下。還有一些親戚朋友都愿意到咱家來，母親都想著法的讓他們吃上扒雞蛋。”

　　在回來的路上又談到了兩個人：一是鄰居王立臣的媳婦，今年正月十三，因為胃癌去世了，在病發(fā)前，還不知道自己有病，每次胃痛了，就喝點面起子水了事，也不去醫(yī)院看病，等到感到有病，已經(jīng)不行了，說走就走了；二是劉剛玉，村上一個唯一有文化但是沒離開村莊的人，誰家有什么事，都離不開他，他會電工活、瓦工活、木工活，還會照相、做主持人，紅白喜事，他都首當(dāng)其沖，保證幫你辦得非常圓滿，還不要報酬。就這么個好人，突然腦出血，走了，村里沒一個人不懷念他的。我說：“記得上次回來，他對我說，好多年前在咱家看過一本書，叫《七國志》，可惜他沒看完，后來那本書就丟了。能不能給他找一本看。我回到大連還真的去書店找過這本書，可就是沒買到。我給他買了一本東周列國時期別的書，是馮夢龍寫的，還沒有送給他呢，他就走了。”

　　后來二弟又說到了父親：老父親遇事就能想得開。一次，村里80歲的老安頭，夜里在咱家地里摘了兩個南瓜，隊里喂馬的看見了。第二天告訴父親說，你家的南瓜被老安頭摘去了，你還不去找他要回來。父親聽后還笑呢，說：這老爺子，要吃南瓜和我說一聲，我給他送去，黑燈瞎火的摔著了怎么辦？也就壓根沒再提這件事兒。過幾天他還專門去給老安頭又送去了兩個南瓜，對老安頭說：以后想吃南瓜跟我說一聲，我就給你送來。可惜的是，沒過多久，老安頭病了，因為不能上山揀柴禾，被兒子媳婦說了一頓，還不讓他吃飯。誰知老人想不開，他喝敵敵畏，躺在自家的柴草垛死了。另一件事是：有一次柳十三的鵝丟了，楞說咱家的一只鵝子是他家的，父親說：是你的你就趕走吧。他就往回趕，鵝子這種禽類也很有意思，它合群，見有人來趕它們的伙伴，就上來咬他，那只鵝子也不和他走，直往鵝群里鉆。父親說：生鵝子是進(jìn)不到別人家鵝群的。如果你實在認(rèn)為這是你家的鵝，趕不走你就抱回去吧。他就往回抱，結(jié)果走到了半路，他媳婦把自家的鵝找到了，又給送了回來，一再道歉。父親不僅沒生氣，還對他說：“不就一只鵝嗎？都是自家養(yǎng)的，多一只少一只沒關(guān)系的，道什么歉？”

　　我們在老屯只住了兩天。因為各自都有工作，就離開了老屯。一路上我的心七上八下的，那歲月的蛋殼所裝過的舊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回憶。從建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六十年過去了，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事情，老一代親人也差不多都走了。故鄉(xiā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上個世紀(jì)70年代安上了電燈，三年前安上了閉路電視，好多人家都安上了電話，老太太都掛上了手機(jī)，和在外打工的孩子們時刻保持著聯(lián)系。一切都變了，又仿佛一切都沒有變。但是有一點的確是變了，每個人都能吃得飽、穿得暖了，過去的苦日子終于熬出了頭。對于一個心理健康的人來說，回憶總是美好的。可我依然有一絲絲的痛，沿著往事的小路，在心田里蜿蜒著、蠕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