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背景

　　【一】

　　年輕的法國畫家面對玫瑰色的沙漠，深深地吁了一口氣。遠處的廢墟蒙上絳紫色的光，擁一池咸水入懷。湖邊有火烈鳥佇立，倒映一片殷紅。

　　即使弗朗西斯離他很遠，但法國人異常確定那個人正爽朗地笑。起風了，風像流水一般波動；吹近了夕陽，整塊兒平坦的大地被色彩斑斕的、空曠的清冷所籠罩。那冒失鬼打亂了畫家的計劃，讓弗朗西斯懊惱不已。他皺了皺眉頭，沖著遠處大喊：“嘿！伙計——”

　　——這，就是弗朗西斯·波諾伏瓦與亞瑟·柯克蘭的相遇。多年之后弗朗西斯仍記得很清楚，英國人亞瑟的臉龐堅決且漂亮，使他想把這一份專屬于軍人的美麗永遠留住。

　　親愛的亞瑟：

　　你在信里與我說，你很快就要上戰場了。面對那些該死的空襲和坦克。你是為大人物辦事的人，對嗎？我猜你有一個境遇優渥的大家族。你曾無意間與我提起你在蘇格蘭和愛爾蘭的兄長，與獨自一人去美利堅闖蕩的表弟。我想，你一定很想他們——你的神情告訴我，只是你從不開口說——保家衛國是你的頭等大事。

　　我聽聞別人說，就在不久以前，半個法蘭西幾乎淪陷。好一場劊子手與懦夫的鬧劇！我整個人都是無可奈何地怒火。我痛恨戰爭的一切，你知道，那一場世界大戰停止得還不久。但諷刺的是，我卻景仰拿破侖用戰爭得到的一切。

　　我們很快為了拿破侖大吵一架：你馬上用阿布吉爾海戰反唇相譏，而我提起反法同盟的事情回敬。你氣得不輕，把法蘭西歷代昏君的丑聞如數家珍地一一報上，并評價他們“都是懦夫”。就連后來你要回英吉利的時候，你在碼頭對我說：“哦，歐洲！不能讓暴君重來！”你不回頭地登上了船，那么從容，多么狡黠！

　　我是個不出名的畫家，手頭本就不寬裕，現在更是為了那價格飛漲的面包窮的叮當響；我沒有資格做什么、說什么；是無處可逃的可憐蟲一條。我怕，回到那個戰火紛飛的法蘭西，我連與你拌嘴的命，都沒有了。

　　亞瑟，我親愛的亞蒂。你的責任感與敬業精神令我嘆服。只是你的穩重矜持讓你在我的揶揄下看起來羞澀又易怒；你一直寬容我，遇見你是我一生之幸事。我尊敬你——戰士的出色之處，不是他們保衛自己的國家，而是他們保護他們認為受到威脅的弱者。

　　你忠實的朋友

　　【三】

　　通知你前線的消息，不知直言是否妥當：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已全部淪陷，敵方軍隊馬上抵達北非。

　　亞瑟·柯克蘭

　　親愛的亞蒂：

　　我很想你。我不知如何入眠，我坐在搖搖欲墜的旅店里給你寫信。我幸運地捱過一場空襲。我好不容易打聽到了法蘭西的消息。那里尸橫遍野，樓房幾乎被夷成一堆廢墟，轟炸機猶如跟從太陽一般在城市上空來來回回；還有集中營，告訴我這些的阿拉伯小孩滿臉寫著恐懼。

　　戰況現在相當棘手，大概會讓你忙的手忙腳亂。你曾經與我談論軍人這一群體。我問你若我是一名軍人，會怎么樣？你笑了，不忘挖苦我。你說我只能做一名法國人，永遠做不上軍人。身為一名軍人，必須要忠誠、堅毅、干練，把腦袋提著過活；而我跟這些詞一點關系都沒有。那是在阿拉伯人開的小酒館里，我們都笑了。灰色的瘦貓弓成一團，幾個玩蛇人吹著笛子，一切都像是一個無關痛癢的玩笑。

　　可是親愛的亞蒂，你每次寫信只有區區幾句話，總是說著你很好，總是讓我逃去安全的地方，你目光如炬，視戰死為歸宿，若我去問，你也一定什么都不會告訴我。

　　……

　　你忠實的朋友

　　【五】

　　后來，他被深深的懷舊情緒包圍，他懷念北非那樣狂野的風景，包括回憶，當然，包括亞瑟·柯克蘭。于是他湊足了旅費，在汽笛聲之中目送法蘭西離他越來越遠。

　　有人大聲嚷著，軍隊來了。一個身著軍裝的英國人騎著馬，在隊伍的最顯眼處。他的臉龐堅決且漂亮，只是歲月讓他看起來更為瘦削、犀利。他逆著光，夕陽把天際變成了厚重的玫瑰色，朝著沙漠逶迤而去；他通透的綠眼睛更加銳利，似乎能洞悉一切。

　　弗朗西斯的鳶尾藍的眼睛亮晶晶的，溫了一片。他似乎被送到了十多年前那樣年輕、安逸的時光，那種感覺宛若大石落地、黎明洗去黑暗、和平擁抱戰亂。亞瑟在這里等了他多久？這么多年，他做過最壞的打算，他甚至想過英軍的柯克蘭長官已經把生命留在了戰火之中。

　　獻給每一位優秀的軍人與每一段不渝的友誼。

　　注：

　　*“哦，歐洲！不能讓暴君重來！”：亞瑟吟誦的是英國詩歌巨匠約翰·濟慈的《詠和平》。原詩是諷刺拿破侖的獨裁統治。這里亞瑟既是表明自己對法西斯的痛恨，也是對弗朗西斯出言不遜的小小報復。

　　*戰士的出色之處，不是他們保衛自己的國家，而是他們保護他們認為受到威脅的弱者。：出自法國著名文學家安德烈·紀德的《如果種子不死》。

　　*“你把玫瑰給了我，我迷醉于它們的甜美，它們用親切的噪音，柔聲索求平和，不渝的友誼以及真理的光輝。”：出自約翰·濟慈的詩歌《給一位贈我以玫瑰的朋友》。弗朗西斯在這里同樣用了濟慈的詩歌，表達了對亞瑟的尊敬與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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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物取《黑塔利亞》中弗朗西斯·波諾伏瓦與亞瑟·柯克蘭，私設

　　弗朗西斯背著畫具和馬扎，手中提著一把舊陽傘，艱難地登上一個小山丘，他抹了抹臉上的汗水，把披肩的金發束起。他從法國來，身著法國大街上滿街都是的廉價格子襯衫，從馬賽坐船到突尼斯采風。他顧不得休息一會兒，因為他要趕在天黑之前完成一幅作品。夕陽有些刺眼，讓他瞇起了鳶尾藍的眼睛。這兒離扎關鎮很近，小丘與沙漠之間是鹽水湖。

　　忽然他聽見馬蹄聲和一聲嘶鳴。一個模糊的影子由遠及近，帶起一陣沙塵。弗朗西斯驚奇，如此僻靜的地方居然不能讓他獨享。那匹馬看上去性子很烈，而馬上的人卻似乎決意讓它肆意撒歡。一人一馬往荒涼的湖岸跑去，驚得火烈鳥不住地撲棱翅膀，嘩啦啦地作響。

　　馬背上的人熟練地手握韁繩，調轉馬頭。夕陽照著他半張年輕的臉；金黃色的頭發被染成濃烈的橘紅；他的眼睛是明亮的翡翠色，兩條濃眉蹙起；他身著軍裝，腰間是漆黑而閃亮的槍。火烈鳥被全數驚飛，如一場緋紅色的羽毛雨。

　　【二】

　　見字如面。

　　這幾天我時常想起與你在北非旅行的時光，我們在扎關和突尼斯交界的夕陽相遇。你打亂了我原計劃畫下的風景，也打亂了我之后的一切。從此我打算虛度的生命里，走進了一名挺拔得體，訓練有素的軍人。當時我裝作一點兒也沒瞧見你那一身軍裝，并故作大為光火地要你留下，做我的模特來償還你破壞的一幅杰作。你看上去對我的話感到莫名其妙，可是你同意了。然后，我們從陌生人變成了旅友。沿途我畫了很多的你，你一直皺著眉逆來順受，但我知道你很高興。不難看出你在詩歌和繪畫上也有不少興趣。

　　在埃及的時候，我盲目地自負，我先吹噓了拿破侖橫掃歐羅巴的事跡，然后毫不客氣地諷刺了英國軍隊。你還記得嗎？我們坐在尼羅河邊上，水面上浮著不知名的藍色花朵，與黃沙形成明快的對比，蜿蜒了一整個傍晚的波光粼粼，而你一定想把我踹下去。

　　我還留在北非。如你所言，我正是一名合格的懦夫。我的祖國，我恨，為什么這樣茍延殘喘、債臺高筑，又偏逢戰亂？可悲的德國佬執著于版圖與利益，我既對那些炮彈恐懼，又對那些榆木腦袋鄙夷。鐵與血，我相信它們不會被世人眷顧。

　　你看到我這么說，一定會暴跳如雷，即使你的腿傷還會復發，比我矮上幾公分的你仍能把我揍倒在地。你從駐扎于中東的英軍軍隊來，你慷慨的上司批準了負傷的你休假，可你一點也閑不住。在旅行中你依舊關心你的工作，似乎事業就是你的人生目標。我猜就是因為這樣，你在聽聞薩拉熱窩那邊的風聲時就匆匆與我道別，回到英吉利，是嗎？

　　愿上帝護佑你凱旋而歸，與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睛。我會在北非，等你回來。

　　弗朗西斯·波諾伏瓦

　　弗朗西斯：

　　希望一切來得及。我在前線沒有受傷。英軍會全力阻止他們，請放心。注意安全，必要時向白人的軍隊求助。

　　【四】

　　見字如面。

　　激進派徹底垮了臺。這讓我意識到了以前我干的蠢事，我來不及見上祖國最后一面，她就全然灰飛煙滅。有時候，我覺得我的國家一無是處，臟亂的城市一座又一座；政府干涉自由經濟，把從上一回戰爭中到手的財富揮霍一空。可是我真的好想回去，吻她，千遍、百遍。我想，我的人生完蛋了。

　　“你把玫瑰給了我，我迷醉于它們的甜美，它們用親切的噪音，柔聲索求平和，不渝的友誼以及真理的光輝。”

　　有時候，我竟以為我還能在人群之中找到你。因為我知道，你雖然挑剔我的散漫和隨意，但你一直、一直都在保護我。

　　愿上帝保佑你平安。

　　弗朗西斯·波諾伏瓦

　　弗朗西斯活著見到了和平。他一等戰爭結束就立馬回到了家鄉——那個他日思夜想的地方。他也寫了很多信到英國給亞瑟，卻遲遲盼不來回信。他的等待日復一日，生活寧靜成一潭死水。弗朗西斯沒有早些年的心焦如焚，但是查看信箱的習慣卻保留到了現在。雖然他告訴自己也許永遠等不來那區區幾句話，哪怕只是隔了一條不寬不窄的海峽。

　　焦糖色的暮光像影子一般地四合，弗朗西斯的金發在熱風之中飄舞著，他把面料粗糙的襯衫擼到手肘，背著畫架。他漫不經心地穿過橄欖樹婆娑的影子；穿著長袍的小販們高聲談笑；孩子們牽著駱駝，駝鈴清脆發響。

　　弗朗西斯的世界凍結了一般，他動彈不得。只看見英國人一下子翻下馬，胸前滿當當的勛章令人晃眼，他的腳似乎更跛了，一深一淺地朝著呆立在原地的法國人走去，卻始終昂首挺胸。英國人的下巴上是一道淺褐的傷疤，光是看著就讓人覺得痛。

　　弗朗西斯突然還想看一回沙漠和火烈鳥，一名優秀的軍人佇立在遠處，沐浴著榮耀，他是那樣真摯、忠誠、堅毅、挺拔干練。美到讓這名法國畫家想把他軍人的美麗永遠留住。

　　2016．5．7

　　*阿布吉爾海戰：拿破侖攻占埃及的時候，海軍被英國海軍統領納爾遜全部摧毀，陸軍被困在北非，感染了瘟疫。

　　*薩拉熱窩那邊的風聲：即歷史上著名的薩拉熱窩事件，被視為二戰的導火索。

　　*激進派：弗朗西斯指的是當時執政的法國左派。法國一直是左化非常嚴重的國家。而三十年代是法國一次嚴重的經濟危機，大批民眾失業。

初三:王若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