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輩子已過，眼角被流逝而過的歲月刻下了無法抹去的痕跡。染成棕色的頭發略顯蓬亂，但總是被她打理得十分順滑；兩眉偏上的位置有一顆長歪了的“美人痣”。“如果長在正中間，我就會是個大美女哦！”她曾經不無驕傲的這么說。

　　至于她那有些微胖的身材，我根本不會嫌棄。因為她為了我和八歲的妹妹，肚子上挨過兩刀。至今，她的肚子上還殘留著一道十分醒目的刀疤。在我出生之前，她的肚子里已經小產過兩胎。每一次都讓她傷心欲絕。后來好不容易懷上了我，卻吃盡了苦頭。眼看就要歡歡喜喜迎接我的到來，可是在我快出生時發現是難產，所以母親剖腹將我生了下來。這是第一刀。

　　而母親這四十年來所經歷過的風風雨雨，還遠不止身體之痛那樣可以等時間修復。她所受的每一次打擊，都足以讓她的心靈受到不可磨滅的傷害。

　　此時此刻，母親平白添了兩個憂愁。一是外公住進了醫院，一直昏迷不醒；二是外公住進醫院后就沒有人管我二舅吃藥一事。從十幾歲就患上了精神病的二舅，向來都是由外公提醒他按時吃藥。如果幾天不吃，他就會碎碎念，認不清人，眼里全是敵意和防備。況且之前他還犯病踢傷過母親，向來重感情的母親氣得無可奈何，也不能發作。若是更嚴重些，那就不堪設想了。

　　到了醫院，母親才抽出空來給我打電話，此時的語氣和平時截然不同，是我從未聽到過的彷徨無助，有不舍和恐懼，刻意保持平靜的聲音掩都掩蓋不住：“欣兒，你和妹妹吃了東西就趕緊睡，我和爸爸今晚回不來，記得鎖好門。剛才二舅犯病用刀砍傷了外公，現在……”我愣在那里，呆若木雞，還未緩過神就聽見母親慌了神地大喊：“爸，挺住啊，千萬別睡，一定要堅持……”繼而是一陣冰冷的忙音。我此時蹲在墻角哭成了個淚人，更別提此時在醫院里的母親是如何了。

　　但其實，母親在家里是最不受寵的一個。大姨從小學習就好，又升了重點初中，外公外婆心疼的一點農活都不讓她碰，所以直到現在，大姨仍然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至于二舅和小舅，因為是雙生子，又是男孩，還是家里最小的，待遇自然更不用說。于是學習不算出眾，也不是男孩子的母親，成了最不受寵的一個孩子。母親四歲便學會了做飯，七歲就精通家里所有家務，十幾歲就輟學回家和外公外婆做農活掙錢給大姨交學費，母親是那個家里最不需要操心的人，所以外公外婆也并不怎么把心放在母親身上。前幾年小舅帶感冒的表弟去醫院看病，外婆就心疼的跑到我家對母親抱怨：“不曉得小寶一個人帶王清文去看病，搞得贏不哦，我真心疼他！”眼里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擔憂和心疼不言而喻。她沒有看見母親當年是如何在父親外出打工獨自帶大我和妹妹，看不見母親為了他們所承受的委屈和辛酸，看不見母親眼底的烏青。母親嗤笑了一聲：“他都這么大了，又是個大男人，帶娃娃去看病你都不放心。我一個人帶貝貝去看病時又要抱她，又要拿藥，又要拿她的衣服尿片一大堆，都沒人問過我搞得贏不，怎么沒見有人心疼？”外婆被堵到說不出話。

　　即使這樣，但母親最痛恨的還是有人侮辱她的母親——我的外婆。

　　至今她回憶起還是忿忿不平，并且絲毫不后悔那樣做。她告訴我她不懼怕辛苦和艱難，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她始終堅守著她做人的底線：就是人的尊嚴！

　　時至今日，母親腿上那條駭人的傷痕還在。因為我的愚昧無知，不辨方向，陪我一同去的母親才會有那么一條永遠依附于她的傷痕。

　　而現在——

　　我垂下眼瞼，再抬起頭時凝神望著窗外孤獨離群的飛鳥，笨拙的飛著。

　　她已四十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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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已四十歲了。

　　她很喜歡唱歌，卻并不拘泥于八九十年代的老歌。TFBOYS，周杰倫這些當下十分炙手可熱的歌星，她甚至比我還了解。她的歌聲很動聽，如果不做個語文老師，出道去當個歌手也很有可能。

　　到了2008年，母親在手術室里似乎又是難產，妹妹太胖死活生不下來。我看著爸爸在外面踱著步，心里焦躁不安。過了一個多小時，手術室里傳來了一陣清亮而有力的啼哭聲。我們意識到，孩子順利生下來了。可后來父親告訴我，母親又是剖腹產。我的心驀然一沉，沒有說話。坐月子時，為了補充營養，母親胡吃海塞了一個多月，妹妹也被養得又白又胖。可是母親的身材，卻再也回不來了。這是第二刀。父親曾告訴過我：“每一個母親在生產時，都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去做賭注！”

　　2014年11月17日，外公突發腦出血，情況岌岌可危，當晚母親就和兩個舅舅把外公送進了醫院。那夜她焦急地等在手術室門外，徹夜未歸。經過了五個多小時的搶救，外公終于被醫生從鬼門關被拉了回來！隨即送進了ICU病房。第二天一早，母親是浮腫著眼睛回來的。一雙眼睛里布滿了密密麻麻的血絲，像天空中布滿了陰云。

　　他最近一次犯病，母親正在煮自己的晚餐。這時，小舅突然一個電話打來，母親接下聽了幾句后臉色驟變，猛地停下手中的事，連電話也來不及掛，就飛奔出了廚房，奪門而去，臉上不可壓抑的憤怒讓我疑惑不解。到了外婆家，二舅已經犯病，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他沖進廚房，提起菜刀砍傷了外公。看著才出院不久，身體仍然十分虛弱的外公此時滿身是血的癱坐在地上，媽媽如五雷轟頂，心痛欲裂……此時來不及發泄悲傷與憤怒的母親和小舅背起深受重傷的外公再一次向醫院飛奔。

　　幸好的是，發現和搶救及時，外公又撿回了一條命。在那段時間里，母親終日奔波于醫院不常回家，人憔悴了不少。每次提起這些事，母親都眼圈泛紅，潸然淚下，哽咽得說不出話。最令他悲慟的是二舅居然泯滅人性傷害最疼他、愛他的外公，這對于母親來說，又是多么令她備受折磨啊！

　　“糊涂”的外婆，從來記不起母親有多大，更別說母親的生日了。但她卻能十分準確地記得兩個舅舅的生日，甚至已經離世30多年的大舅的生日！

　　幾年前，母親在一所私立學校教書。有一天她正上課，她班上的一個學生誤以為母親沒給他改本子，在細聲細氣的罵她的母親。母親聽見了火冒三丈，當時就沖了過去，把那個學生從教室里拉進辦公室。平時深受愛戴從不打學生的她，今天忍無可忍，破了戒！對著那個學生一巴掌扇過去，怒目圓瞪：“教了你這么多年，得不到你的感謝就算了。王老師得罪了你，王老師的媽也得罪你了？我告訴你，你罵我可以，但是我絕對不會允許任何一個人罵我媽……！”說著母親再也忍不住紅了眼圈。怒氣難平的她最后遞上了辭職報告，離開了那群她教了4年的，當成自己孩子來培育的學生（她說的“她的娃娃們”，還有一年她就可以送他們畢業了）。于她來說又有多么的不舍和遺憾啊！

　　去年放暑假時，學校安排要做社區服務。而母親不可能放任作為一個路癡的我獨自一人在外面肆無忌憚的游蕩，于是她一早起來便攜著我一起去社區蓋章。從我家小區下樓再走一段路正在施工，行人通行很不方便。在過一段沒有車的路時，由于沒有注意腳下，又急著趕去怕人家下了班，母親被一根足有成人大拇指粗的鋼管劃傷了小腿，程度之深足以見骨。當時又急又傷心的我差點哭了出來。母親卻咬牙一直堅持走到一家診所買了碘酒，坐在診所門口用棉簽蘸了蘸碘酒隨意的消了毒。來時的路上我也劃傷了腿，并不嚴重，只是出了點血。母親卻皺著眉頭問我疼不疼，我望著母親腿上一指還長的傷痕，使勁把眼淚憋了回去又搖搖頭。

　　我回想起二十多歲的她，面容姣好，笑容滿面，皮膚光滑白皙，身材十分勻稱，絲毫不見歲月的痕跡，不為日子皺眉頭。有青春，有抱負，有理想。還有可以肆意揮霍的大把時光。

　　時光不可違。

　　它老了。

初二:張睿程